饭桌上,一片沉寂。
“你今天……有什么事吗?”父亲这样问道。丁晨明完全就不想回答他,只是轻轻“嗯”了声,希望能就此打发过去。
“你脸色好像不太好。”
真烦。
丁晨明刨光了碗里的饭,这才回应道:“一点小问题,我不大想说。”他顿了顿,“你就别问了。”
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。
其实都是幌子,都是幌子是么?
明天是什么日子,我怎么可能会忘掉?父亲。
*******
他是我的父亲,同时又不是。
通俗点讲,就是所谓的后爸。
但他确实是我的父亲,不是因为什么法律,而是因为在我心里,一直是这样想的。不管当初接受的时候是多么的不乐意,结果便是事实。就是因为他是我父亲,我才始终放不下这个执念,如果,如果……
亲人,就是如此,即使有再多的矛盾,也影响不了本质。
可是,有时候,真的希望从来没有见过他。他和我的母亲,从来就未曾相遇。真心的微笑,腮边的红晕,这些东西,我现在只想全部忘记。然而,那怎么可能呢?铭刻在心里的记忆,早已成为了自我的一部分。这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战争,无论是谁胜了,受伤的都是自己。于是,只好选择逃避,可是空虚的心,又由谁来补平?
我当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,然而,又能如何呢。
坐在书桌前,眼神却在四周游动。它在寻找,寻找我已经替自己掩埋的一切。“别闹了。”我对自己说,可身体就像是被别个世界的自己控制着似的,渴求的冲动就像洪流,完全抵挡不住。
于是只好让腿拖着身体,让头脑淹没在黑漆漆的被窝中。身体的倦怠取代了那止不住的冲动。我喘着气,心的声音渐渐凌乱无序起来。
往事,就像断线的风筝,即使还在,离开的命运也早已确定。
*******
他,是我的父亲。
他,在大部分女性的眼中,应该是相当英俊的。
出于对美的事物共同的追求,我从一开始其实就不怎么讨厌他。也许孩子的心就是如此浅薄且善变,健忘本身便是一种薄情?
血的契约是否真的如此紧密,我不知道。现在的我所知道的是,只要是联系,便是可以重建的。
即使需要耗费整个世界的代价。
“妈妈。”
“我想起来了。是放在车站里了,就是最右边的长椅上。”
“可以去拿回来啊,应该还在……”
记忆被切断了。断口里,喷涌出了无数水沫,冰凉冰凉的。
*******
这个地方,冬天里并不会下雪。虽然温度已经足够,可能,还需要其他的条件吧。但雨还是常见的,落在身上,像极了犹然的眼泪。虽然及不上雪的美,但在许多人眼里,却拥有着几乎相重合的意义。
窗外,冬雨稀稀拉拉地下着。每一声“嘀嗒”,都像是落在心上一样
“妈妈。”
“妈妈。”
*******
“嘿!”
丁晨明抬起头,程初闪亮的眸子在他的眼里颤动。“在想什么呢?老发呆会真的变傻的。”她在他面前转动着食指,“开心点,都是过去的事了。”
“啊?”丁晨明觉察到了不妥。
“今天……是她的生日吧?”
本来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对她发火了,可是这个时候,仍然觉得胸口有一股气火辣辣的憋得慌。“哎,对不起了,我又忘了。”她缩起肩膀,拍拍头,“你……”
“别说了,就这样吧……”丁晨明的脸上带着重重的笑意,心却像沉浸在冰窖里似的。两人对视了一眼,提起筷子,继续吃起饭来。
就像平时一样,只余下了平静。安静得,似乎窗外飘起了鹅毛大雪。
*******
游戏厅里,人声涌动。
本来都已经拒绝了,可还是被拖着来了。虽说是提前放学了,而且也没有别的事干,可就这么瞒着家长偷跑来这里,怎么想还是觉得不妥。
室内其实只是普通的灯光,亮度却很低,基本上跟没开没有区别。光彩舞动的地面,倒映着许多张脸,仔细看来,似乎也没多少区别。那只是个轮廓,反映的却是某种真实,这个地方,根本不属于自己。
同样,也不可能属于她。
门口的跳舞机上,厚厚的人墙里,是程初率直的舞蹈。虽然只是简单的四个方向,却是乐和舞之间的桥梁。虽然简单,却是精华的总结,虽然真实决不可能只拥有这样低的信息量,但作为一种近似的总结,对于永远无法触及真实的人来说,也已经足够了。
话虽如此,还真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。她无论在哪里都太引人注目,即使不给自己带来麻烦,也会害到别人——不过,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劝倒她,倒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。既然来了,就过会再走吧。丁晨明将目光移到了不远处的快艇游戏上,插在兜里的手,摸了摸剩下的游戏币。
还剩下这么多呢。本来想替她花掉一些好快些走,仔细想想,还是算了吧。
而且自己还需要想想刚才发生的事。如果真去玩了,或许会错过些什么。
来这里的路上,并非一路顺风。
*******
那时候,只是一瞬。
美丽的少女,眼神里是一片无邪的白,好似牛奶般滑润,又像星空般遥不可及。皮肤却是健康的古铜色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透着无尽的活力与热情。可是,看她的时候,却感觉不到半分热度,即使只是轻轻一瞟,心都像是要别冻结了似的。丁晨明吐出了胸里的闷气,再看时,脚底却僵住了。
她就这样站在马路中央,眼神呆滞,似乎完全没有看见向她驶来的卡车。透亮的泊油马路上,像积了一层水,倒映着她似乎轻轻一推便会摔倒的娇小的身躯。丁晨明虽然看见了,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。似乎想做什么,身体却不听使唤,只是手指颤抖的利害。只过了一秒钟……
他右腿蹬地,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冲去,却已经迟了。时间走的很慢,他清楚地意识到,这短短的一秒停滞,使得他的这次行为成为了徒劳。已经来不及了,事情即将发生,已经无法挽回,除非时间倒转。
女孩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了一条弧线,长发在夕阳下被染得通红。
“妈妈。”
脑子冒出了个声音。来不及捕捉声音的来源,美丽少女的身体已经落地了。不知为何,他的心里竟全然没有了感触,只是想着刚才那个声音。
如果,如果当时……
“丁子,干嘛呢。”后背被人粗暴地推了一下,是程初。“快点过去。”她扯着丁晨明的衣领,一路小跑到了已经停滞的马路中央。肇事的卡车只是稍微停了一下,又马上加大油门,向着前方的转角逃去。转过头,程初已经把车牌号记下了。
她呸了一声,稍微犹豫了一下,望向了女孩的方向。
顿时呆住了。
她的身上竟然一点血迹也没有,黑色的皮大衣,仍然像新货一般闪着亮光。如百合花般娇美的俏脸,淹没在衣领的绒毛之中,微黑的底色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红晕。更令人惊奇的是,她已经站了起来,黑亮的长发在微风里舞动,一点灰尘也没沾上。
简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。
“你没事吧。”程初咽下了喉咙里的口水,试探性的问道。
“嗯。”女孩的声音清脆地如同刚摘下的红苹果一般,“被车子‘崩’的碰了一下,不过没有大碍。”她背着手,身体微微前倾,“你们担心虎虎吗?没有关系的,只是这样碰一下,不是很重。”
“你真的没事?”程初显然并不相信她说的话,走上前想细看,女孩却退后一步,连连摆着手,“真的没有关系。懿,你跟他们说说吧,恩?”
丁晨明这才发现,她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人。
如同少女的冰雪可爱一般,这位男子同样俊美的让人惊异。柔软的额发下,带着一副能够迷倒万千女性的微笑。
*******
之后,他们只是客套地说了几句问候的话,便在尴尬的气氛下,向不同的方向迈开了脚步。
对于这件事,丁晨明自然有自己的看法。他们和蝶舞难道是同一类人?如今,也不可能再欺骗同样拥有部分能力的自己了。事实上,他一直在担心,程初难道就完全没有疑问?刚才那种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,竟然是自己作出的。
她显然没有注意。当时,她比自己更先发现危险的发生,应该顾及不上。而且,她的注意力也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停留过多久。
这时候,程初已经从台子上跳了下来,在他面前使劲一甩手,脸上一副不爽的神情。丁晨明刚想开口,她便嘟哝着说:“真没意思,也不知道你现在究竟是在想些什么,连个场都不肯捧。”
是啊,我刚才在想些什么?丁晨明摇摇头,对于自己的变化,程初应该比自己还要先发觉吧。那么,为何连一丝惊讶的神情都没有?
“算啦,又何必在意这些?你这种人,要不想说的话,斧头架在脖子上都不能让你开口,我一个小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啊……”
程初这样说着,细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帘。突然,她叉开腿,指着丁晨明的额头,神情像被引爆的湖水,光彩浮动,照得丁晨明心里一片通明。
“我相信你。”
丁晨明笑了笑,刚想伸出手,程初却轻轻打了个响指,潇洒地转过身,消隐在熙攘的人群之中。
没有人知道,她的脸上,是否已经被泪水攻占。
*******
等到要走的时候,已经晚上七点了。
一想到这样回去父亲会是什么表情,心里就很不好受。都是你弄的,程初!你倒是帮我找个理由啊。那个婆婆妈妈的家伙,看到我这么晚才回来,还不把我审到天亮阿?话虽这么说,丁晨明却也只是安静地骑着自行车,时不时瞅上程初一眼,一句话也不敢说。
还是不要说为好,丁晨明自嘲地笑笑。今天这丫头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,总觉得怪怪的。平素对时间敏感度高到可以当钟使的她,竟然会忘了时间,连带着对她无比信任的自己一起拖下了水。难道出了问题的不止自己,还有她?看着她的脸,仍然如平时一般皎洁如月光,却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潇寂。嘿,怎么也不该在我面前感伤吧?
今天是什么日子?你又不是不知道。
突然,程初在前面停下了。丁晨明看了看前方没有路灯却已经在白天走过无数遍的小道,脑子里渐渐懵了。
这是一条回家的近道,大约有三百米长。当然,大道上是有灯的,却必须多绕挺长的一段路。不就是没有灯而已。
丁晨明不由得开始怀疑。毕竟他对程初的了解,甚至超过她本身。然而在他说出口之前,程初却一咬牙,向着小道骑去。
已经觉得不对了。丁晨明本想阻止她,却知道这无济于事。如果真能这么过去就好了,他这样想着,事实却不尽人意。没过十秒钟,她的身上就开始发抖了。
“程初?”
“嗯?”
丁晨明“铛”得一声下了车,“还是走大道吧。”
“别开玩笑了,我现在已经……”虽然这样说着,程初仍然减慢了车速,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,“我没事。”说完这句话,她轻轻咳嗽了一声,视线不知道在看哪,不停抖动着。
“嗨。”
“嗯。”
丁晨明轻轻笑了笑,信步走到她的身边,却被她扯住了衣袖。“喂,你倒是下来啊。”丁晨明歪过头,程初却一直背对着他,慢慢地下了车。
即使隔了几层衣服,丁晨明仍然觉察到了她指间的寒意。“是回去吗?”丁晨明小心地问道,却看见她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,即使在这样黑的夜里依然看得一清二楚。害怕,愤怒,还是两者兼而有之?丁晨明扭过头,向她的眉间望去,却被她用手掌盖住了眼睛。
“别看。”
“我还以为……没想到还是不行。”
她轻轻的低呤,落在丁晨明的心里,溅射出了整个世界的温馨。他仿佛又看到了,两个孩子相互搀扶着,慢慢地走过他们心里中的那片黑影。
“偶尔这样也好。”丁晨明说。
“不……不行,这实在太搞笑了。”
确实是很搞笑。十几岁的人竟然还怕黑,说出来简直没人会相信。然而在这个问题上,丁晨明却一点也不想笑。
记忆在向前回溯。在那个遥远的地方,程初与现在唯一的交点,就只剩下了“怕黑”这么一条。
每个人都会变,然而,如果是变得越来越像另一个人,意义就变得不同。是因为崇拜,还是些别的原因?直到现在,他依然摸不着头绪。
无论如何努力,都只不过是个蹇品而已。
原来的她,剩下的也就是这个可笑的特点罢了。
程初翻身跳上了车,狠狠得一蹬车蹬,飞一般的离开了。丁晨明也连忙跑向自己的车,远远听见程初的声音传了过来,“刚才的事,马上给我忘掉!”
当丁晨明蹬下车蹬的时候,程初就已经没了踪影。
她,几乎都已经忘了醒着时的模样了。
*******
快到家的时候,他将车停在了路边。
夜已经深了,灯火在树木的黑影之间若隐若现。怎么办好呢?他托起了自己的下巴,却在眼角里望见了蝶舞的身影。
“终于疯完了?”蝶舞的鼻子微微翘了起来,脸上却还是一副白纸似的的表情。“嗯。”不知该如何应答,丁晨明咬着自己的下嘴唇,最后只憋出了三个字:
“怎么了?”
“没事,”蝶舞避开了她的眼神,“我让眸晖去处理了,你父亲会完全忽略掉你今天晚回家的事实,不过,我还是希望你在稳定自己的存在之前能尽量按规律行事,现在并不是很太平。”
“嗯。”
蝶舞又瞟了他一眼,一声不吭地坐在了自行车后座上。“回家吧。”
丁晨明机械性地跨上了车,这才想了起来,“诶,你不是一直跟着我的吗?那还需要坐……”
“别废话。”蝶舞嘟起了嘴,却并没有下去的意思。“那么,今天发生的事你都看到了?”丁晨明问道。
“不,你现在可以自己保持法式的完整,已经不需要我了。反正你也不喜欢我总在旁边晃了晃去吧?”
本来是想问问车祸时发生的事,但蝶舞这个反应,要么是没看到,要么是看到却没有发现异常,总之是问不出东西来的。他慢慢地骑着车,却发现蝶舞几乎就没有重量,甚至连自己也变的有些轻飘飘了。
“喂,你说人,为什么总喜欢把自己真实的一面掩藏起来。”他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。
关于蝶舞,丁晨明并不敢随意去评价。她显然是有感情的,给人的感觉却很不协调。感觉是在努力压制,却又压不住的样子。问这个问题,也仅仅是为了和她讨论下程初的事。但刚说完这句话,他就发觉了,蝶舞很难不会错意。
但她几乎就没有反应。
“呃,到家了。”
她消声地提醒道。当丁晨明转过头看她的时候,却只看到了她头顶粉色的发卡,而她的整个脸,则已经完全淹没在了两人之间深不可测的黑影之中。
衣服却还是白色的。
蝶舞慢慢地从后座上跳了下来,转身时,那一双眸子,竟然闪过了一丝从来没有见过的辉光,在七彩的虹霞之间翻腾跳跃。
但再看时,又只是一片死寂。蝶舞已经转过了身,背对着他,在夜色里消失无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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